大豆田和國村真的這一段對話,可以從太多角度看了。
關鍵人物是小唄,她是推動母親前去送信的人,想知道外婆是否活得幸福,小唄認為必須尋找外婆愛過的人。其實,在第一集,負責打開外婆email的,也是小唄。觀眾都知道,外婆月子的死亡,開啟了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前夫一劇,給了三前夫重新出現在大豆田生命的契機。
大豆田和三前夫的生活,沒有太多糾葛或情緒,那樣的輕,搭配坂元裕二置入過多警句的稠密厚重感,時時讓我感到一股接近認知失調的暈眩。一開始我想,還好演員有足夠魅力撐起角色,尤其是松隆子,把四十女子的各種生活不適感演得相當可愛。
不過,如果婚姻與家族中的女子種種,就只有這樣的重量,那這齣戲,不就太輕薄、甚至太輕浮了嗎?這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吧。
這也是我一開始看完時感受到的失望。
直到我認真思考小唄這個關鍵角色,我慢慢明白,或許坂元裕二是那種會淺淺地笑著,說著聽起來無關痛癢好像很聰明的屁話,只有用力理解他埋的梗才會知道水有多深的劇作家。
回到小唄。
小唄是家族的未來,未來是理解過去、定義過去的鑰匙。
在命名上,旺介是日,相對的是月子,日月與久遠,譜系的下一代是唄,也就是必須歌唱、發出自己聲音的女人。
小唄提出要去找外婆的愛人,大豆田一開始很抵抗,她總是習慣自己在內心解決這一切,不問也不求援。小唄解釋之所以陪媽媽前去找外婆的情人,因為說不定自己的命運會跟外婆很像。
我們看著母親長大,卻常常刻意長成和母親相反的樣子,「一出生就進入叛逆期」的小唄,心裡可能轉著負負得正的想法?
她從小看著努力工作、或許被外界定義為「勤勉女」的母親。
母親的三前夫,她叫她們「papa, — (對,雖然會客觀地稱小氣鬼為「第二季」,但她好像很少叫他?),慎森」。Papa是生父八作,必定比別的前爸(?)親暱; — 說要給她錢時她很高興,會開玩笑地說「明年就能領到三份紅包了」,和 — 也能聊幾句,但心裡明顯放了距離。猜想從前跟 — 和 — 的媽媽同住時, — 不處理母親和大豆田的婆媳問題,小唄曾經受過傷。慎森就像同輩,她會找慎森教她功課,也因慎森跟母親太親近時責問他們「你們難道是假離婚嗎?」接著關上房門,一聲不響。
冷徹如旁觀者般觀看母親的婚姻生活,還能適度玩弄媽媽的第二任和第三任前夫,小唄是聰明的高中女生。
從小立志讀醫,小唄成績全優,卻被老師評價為「缺乏協調性,可能是家庭環境導致,還請家長注意教育」,大豆田大怒,離婚三次的媽養孩子,就是會面對這種不由分說的歧視。那些對別人家務事,比手劃腳,覺得只有自己的價值觀最正確的人,才是真的沒禮貌,
像是婚禮上臨時被抽掉致辭任務,離了三次婚的女子在婚禮中太帶衰了,不意外,還下了大雨。那時小唄安慰大豆田,「別在意別人,妳把我養得很好」。
大豆田和小唄還算是中產家庭,如果是貧窮的單親媽媽,其處境光想像就不寒而慄。
小唄某天決定18歲嫁人離家,對象是家裡開醫院,一定會當上醫生的西園寺。
嫁給醫生讓對方養,聽起來是上上上一代少女的夢想。
不女性爭取合理的工作權和平等薪資已經多久了,日本企業的社長中,女性比例有多低?嫁給醫生讓他養,不是少女的夢想,是小唄精算後的答案,認清現實後的選擇。
大豆田對小唄喊:「妳錯了!」
小唄回答:「我知道我錯了,但這是我(這一輩)的現實。」
2018年日本爆出「醫科大學」不正入學的新聞。
厚生省有個局長,利用關係,讓醫科大學校長幫兒子加分走後門入學。
爛事連環爆,最驚人的是,大眾終於知道了,很多大學竄改入學考的分數,
女性考生或重考兩三次的考生,考試成績會被「調整」,也就是扣分。好幾所醫科大學都做了或多或少的「成績調整」,聖瑪莉安娜大學甚至曾在總分180分的項目中,將女性考生的成績扣了80分。
明目張膽的制度性欺凌,順天堂醫科大學、東京醫科大學等,行之有年。
「女學生就不要去報考這些學校了」,流傳在補習班的都市傳說,原來是真的。
他們的說辭包括,女性可能不耐醫生繁重的職務,如果碰上了生育時期,更是辛苦。(黑人問號???所以您倒是體貼來著?)
「如果不是制度性的歧視,我們早就考上醫科,為救人而努力,而不是去念沒那麼想讀的大學,或是重覆重考生活……」不甘願的女學生們,狀告學校,多數學校一開始還頑抗不認,2020年在日本文部省調查後,某些學校才承認操作有問題。
數所學校也紛紛退還報考費。
在日本社會,西園寺君一定比小唄有望考上醫科。
他家裡開醫院,很有可能還會「被」私下加分。小唄,光是女性身分,就被扣分了。心裡清楚透亮的小唄,決定跟西園寺君結婚,但在西園寺君當醫生賺大錢之前,她已被指使到連母親都看不下去了。小唄知道母親道歉被惡整,心裡不是沒有動搖。
雖說社會如此,每個人的人生,必得各自努力。寫了那封信的外婆,離婚後並未奔赴到喜歡的人身邊,選擇了自己過日子,那個人,同樣也單身度日。
每次都擔心母親的早熟小唄,總是要母親快點談戀愛的小唄,心裡或許有點青春期的不安,想空出空間給母親,也想提早離家。
看看母親,或許她也明白,我們跟自己在一起的時間遠比跟任何人在一起都長,一昧責怪社會系統,選擇依附式的人生,之後的漫漫長途,想必更加艱難。在國村真與母親的對話中,她也重新確認了母女家族之愛,知道自己可以安心。
在外婆與國村真無人知曉的純純戀情展現於眼前以後,母親鬆了下來,改口了,說外婆過的很幸福,她也終於明白外婆的,以及母親的幸福樣貌,知道自己不必早早甩門離開。
或許小唄終於知道,不後悔,是人生最重要的事。